談王家衛電影中的意象「水」，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（上）

「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 」， 《2046》在開場如此定調。

談到王家衛的電影，影迷們自然會想到游離撲朔的劇情片段、悠緩雅致的樂句歌聲，以及時而恍惚、時而靜默的斑斕鏡頭。基於獨特的表現手法，王家衛也發展出慣用的意象：「水」便是其中之一。若電影中沒有雨水、唾沫、汗珠，不知道要失色多少。盤點他所有作品，不難發現「水」於每個故事中的無孔不入，並反映出截然不同的面貌。

《阿飛正傳》中，水面反光被置於名場景「一分鐘朋友」之後，營造出不穩定的視覺感；劇中房間場景往往是旭仔（張國榮 飾）和女伴的纏綿，而他們身上的黏膩汗水，洽好描繪出狹小空間的窒息；另一方面，蘇麗珍（張曼玉 飾）的情緒潰堤，則用滂沱大雨襯托，而雨後濕漉漉的香港道路，讓超仔（劉德華 飾）和蘇麗珍的漫步聊天成為影史經典畫面。加上旭仔最後死在列車上的鏡頭，面無血色的遺容上毫無流動感的汗珠，幾乎像是即將永遠凝滯的生命。

《重慶森林》的水則大異其趣，少了黏稠與流淌，多了克制和內斂，如劇中大量出現的「魚缸」、彰顯人們在城市中的壓抑心情以及自憐自愛。除視覺影像之外，也將意象用角色的口白帶出，更增添立體感： 不知是我忘了關水，還是這間屋越來越有感情？ 警察 663（梁朝偉 飾）巡邏時發現家中疑似有人影，難道是女友回家？趕忙上樓開門，卻只見屋內滿地積水，獨白說道：「 一個人哭，只須給他一包紙巾；一間屋子哭，就得做好多工」＂，這何嘗不是象徵都市住民中常見的「有秩序精神崩潰」？就連難過傷心，都得故作鎮定地收拾自己造成的殘局。

他走了之後，家裡好多東西都很傷心。 明明已經心碎得無法呼吸，卻因為不知道如何擺脫情傷，而安慰起家中因為「情傷而消瘦的肥皂」和「感情豐富的毛巾」，怪令人心生憐憫卻又暗自好笑。這其實也是王家衛喜歡的一個手法：一句台詞，表面上是角色間的對話，實則是說出台詞的角色講給自己聽的：「我叫你別哭嘛，你要哭到什麼時候啊？」

《東邪西毒》具意識流風格，比其他作品更晦澀些。且電影雖大半於沙漠中取景，但依然少不了水的映襯：從角色靜靜在湖邊行走的倒影，到人物交纏時臉上的水光，都讓故事如夢似幻、無比悲愴。桃花（劉嘉玲 飾）愛上丈夫最好的朋友無法自拔，只好在夜間的池畔旁想像著纏綿悱惻，而水面的反光讓整場戲引人遐想；慕容嫣（林青霞 飾）因遭愛人放棄，無法承受打擊的他先是人格分裂，最後斷絕所有與人的關係，鎮日只跟自己在湖光上的倒影練劍，日後成了未嘗敗績的絕世高手，雖然水花波瀾萬丈，卻再也無人可共享，只有癲狂同作伴。儘管劇中不乏水的各式畫面，卻可發現這些水都不太流動，只是被侷限在特定的範圍內，好似每個角色都被圍困在過去時光的悲傷裡。例外的是洪七（張學友 飾）光腳踏過水漥時，讓傷感的悲歌增添幾分俠氣，成為唯一衝破自身心魔的角色。

待續